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宝玉的不通世务与撒手悬崖

2017-01-11 08:53:39    来源:    编辑:

贾宝玉不认识小红

小丫头小红是怡红院的,贾宝玉不认识她,薛宝钗却听声音就辨别出来。对此,历来有种说法:薛宝钗想包抄贾宝玉,为了知己知彼,早把怡红院从里到外的各色人等都摸透了。这是个很大的误解。

不仅宝钗认得小红,李纨也认得且很熟悉,别的姑娘们应该也认得。因为小丫头们常要给主子和大丫头们跑腿干活。如第26回,宝玉要给黛玉送茶,袭人便差佳蕙去送;袭人曾差小红去黛玉那取喷壶。小丫头们去完成差使时,主子们会问清楚是哪房的,有什么事。即使不问,她们也得自我介绍,比如佳蕙送茶是这样的:林姑娘好,我们二爷叫给姑娘送茶叶,袭人姐姐着我来送给姑娘。因此,常跑腿的小丫头姑娘们都认识。

宝玉不认识小红,原因有很多。原因之一,宝玉只须把事情交给袭人晴雯去办,并不需要亲自吩咐小丫头。原因二是宝玉的下人比别的姑娘多得多,宝玉不可能关注每一位。黛玉和三春房里的下人有“除自幼乳母外,另有四个教引嬷嬷,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,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”。搬进大观园后,“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,四个丫头”。全部加起来,十七、八人。比起姑娘们,宝玉的下人更多了一倍左右:除了袭人,还有“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”、“佳蕙等八个小丫头”、婆子、嬷嬷等又有七、八个,另有上学和跟出门的小厮十来个:李贵、王荣、张若锦、周瑞、赵亦华、茗烟、伴鹤、锄药、扫红、墨雨、双瑞、双寿等。算一算,宝玉的下人差不多有四十人。

这么多下人,宝玉有个别不认识的,很正常。

原因三是宝玉的世界比姑娘们广阔得多。姑娘们被锁在荣国府的小世界,出门仅限于有女亲眷生日、节日拜访、春节拜年。姑娘们每日里要做的事有限:晨昏定省,学女工,看书游园,作诗生病。人悠闲,自然就对细节有时间关注。比如路遇生面孔的丫头,探春可能会停下来问侍书“那小丫头是谁?”侍书当然会打听明白了回探春。但贾宝玉遇到,可能根本没时间细看。况且,问那丫头是谁,姑娘问自然大方,宝玉问就有瓜田李下的嫌疑。

和姑娘们比,贾宝玉在大观园内的时间并不多。贾宝玉每天要上学,只有放假或生病才能在家。宝玉贾府还有不少应酬:比如和冯紫英、薛蟠等人喝酒;参加贾政幕友们的文学沙龙;代惜春向詹子亮等画师请教画艺;替探春买书籍、卷册,胶泥风炉等文艺品;跟着长辈们拜访北静王、南安王、贾雨村等这些大官们。

宝玉喜欢混迹内帏,看似整天都在大观园内,实则他只是比同样需要上学的少男们多。书里写过他有三次大病,不用上学,也禁止他出大门,宝玉才悠闲地在大观园把光阴虚度,将岁月空添。

当然,宝玉不认识小红,最重要的原因是她被晴雯等大丫头们屏蔽。小红一直想接近宝玉,但“宝玉身边一干人,都是伶牙俐爪的,那里插的下手去”。大丫头们都对她很防备,好不容易创造机会给宝玉倒了次茶,还来不及说姓名,便被打断。秋纹、碧痕压制过她,晴雯、碧痕、绮霰诘难过她。每次机会都被破坏,以至小红心灰意懒。贾府有森严的上下等级和规矩,没有主子或大丫头叫唤,小丫头们连里屋都进不去。小丫头们又须听从大丫头们的教导。如果大丫头们联手防范某个小丫头接受宝玉,宝玉不认得是最正常不过的。宝玉认得坠儿,却不认得小红,实是因为晴雯等人拉帮结派,共同防范小红的结果。

怡红院的管理问题

贾宝玉不识小红,主因是小红被大丫头们联手防范,但也是因为宝玉自己不通世务。

晴雯等拉帮结派,宝玉无知无觉。当他奇怪不认得小红时,小红并没有据实回答,反泛泛地说是因为丫头们分工不同:“认不得的也多,岂只我一个。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,拿东拿西,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,那里认得呢。”宝玉反问道:“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?”如果这反问出自贾母、凤姐、贾琏这些人精,那是他们察觉到事情有异,于是反问,意思是让小红赶紧汇报情况。但宝玉绝非如此,他是真不明白,小红生得“十分俏丽干净”,做事利索,怎么就不作“眼得见的事”。宝玉的幼稚表露无遗。就如他看到袭人的表妹生得好,便想把她接到荣府一样。他不清楚,这话无法付诸实施,还易勾起袭人的伤心往事,若是传出去,只怕贾政又要骂他“淫魔色鬼”,重提他抓周的情景。

贾宝玉浑沌未开,与人相处,没有上下等级之分,无贵贱主仆之别,这样的心很宝贵。但是长到十几岁了,不知本府的下人管理是有分工的,就有点说不过去了。下人因级别不同,所以着装不同、分工不同、职责不同、月钱不同。这些不同,是宝玉每日都体会得到的。比如,他外出回家,进荣国府的大门,先看到小厮下人婆子,然后看到三、四等打扮的丫头,再往里,就是同样也插金戴银綾罗绸缎的大丫头在候着了。府里有事打赏时,也是按级别来论功行赏。这种分别,身处其中,不用教就自然明白。但宝玉竟然萌到“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”。

贾府有上千的人,如何管理、调配、让他们各尽其才,各司其职,是每位主子都要思考和学习的。即便将来不当家理事,每位主子房中也有一、二十号人,如何分工合作、调配管理,一样需要学习如何管理。因此,识人、用人是主子们的必备技能,就和黛钗这些千金必须学会女工、学会管理内务、会看帐本一样。黛玉无心红尘,“镇日无心镇日闲”,她会担心落花流出沁芳溪被污染,会教鹦鹉说“一朝春尽红颜老”,会把绣房堆满诗书。但她也会裁剪,会做香囊,会计算贾府的收入支出,也会思考将来“一家上下若许人,又如何裁治他们”。这些问题,懦弱无能的迎春不去想,宝玉也不去想。在黛、探、湘等人直言提醒时,还是拒绝思考和学习。贾宝玉讨厌仕途经济,但讨厌仕途经济却并不能不懂现实不通世务,二者并非对立矛盾体。贾宝玉对女儿们,昵且敬,甘为她们的“闺中良友”,甘为小丫头们充役。但如何才能与她们长长远远,却是需要懂现实通世务的。正如母亲,人人都能无限地爱孩子,这是天性。但如何更好的爱,却是需要后天努力,系统学习如何教育孩子。宠爱是真爱,但宠爱也可能是害。负责人的爱,要有袭人的温柔谨慎、具探春的远见才干,兼宝钗的世故洞察,有时,又需要像晴雯凤姐一样杀伐决断。往大里说是能更好的为她们充役服务。往小里说,考虑到那个时代的文化背景及贾宝玉的特殊地位,宝玉既然不愿按父母的意愿走仕途经济之路,那只有在别的方面表现出色些,以免父母极度失望而迁怒宝玉身边的人。不通世务,恰如一个可以为孩子万死不辞的母亲,却不懂何为真正的爱孩子,一不肯耐心和努力,二不肯下功夫学习教育之道。这样的母亲无知无能,这样的贾宝玉同样无知无能。

黛、钗、探这三人是凤姐眼里口里称赞的能干姑娘,很通世务,她们把自己一房的下人管得很好。当她们搬进大观园后,知道自己房里添了两个嬷嬷、四个小丫头、及别的下人时,她们会怎么做?很简单,吩咐大丫头:“把新来的丫头婆子都叫来我认认”。一次认个清楚,顺便讲个话,说说和睦团结。再次讲讲规则,规范她们一下。王熙初到宁府办理丧事,为了熟悉宁府的下人,她就是这么做的。宝玉对小红完全陌生,可见他从来没有干过这事。此时的宝玉,他眼里有远方,有诗意,有情怀,有体贴有温柔,有给丫头们尊严,但何为长远的尊严,却是他不肯去思考的。

综上所述,宝玉不认识小红,固然因为贾宝玉下人太多、时间不多、小红又被晴雯等排挤,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宝玉不通世务,毫无管理头脑,故而才对自己的下属完全陌生。

怡红院的管理缺失

人若身负重责,且处于管理者的岗位,德与才缺一不可。因为当天真不与聪明为伍,便是幼稚。当善良不与才干为伴,则是懦弱无能。

贾宝玉的赤子之心,无人能及,但他的不通世务也无人能及。同时,怡红院具体事务的操作者袭人亦是尚德不尚才的。因此,怡红院问题百出,良儿、坠儿偷窃;春燕妈数度挑事;芳官拿了东西随意送人;晴雯随意编谎不给黛玉开门;秋纹敢打老太太茶吊子……这些事情,或公然触犯贾府的规矩,或给人极不本分的坏印象,向当时下人们必须遵守的“安分守己”四字发出挑战。这还不算,怡红院还有直接挑战宝玉的事儿:赵姨娘冲到怡红院抓打辱骂宝玉的小丫头子芳官。这事是不可思议的。芳官既成了宝玉的丫头,能管教惩罚芳官的,除了宝玉一房的“领导”们,便只有辖管怡红院的管家奶奶和主子们。即便是林之孝家的管家婆子们,训斥芳官可以,要责打、惩罚,还得请示当家的主子们。赵姨娘敢这样,自然是宝玉好糊弄之故。芳官若是凤姐、黛、钗、探的丫头,哪怕犯的错更厉害,赵姨娘也不敢如此放肆。

怡红院桩桩越矩的事儿,通世务的凤、黛、钗、探房里,不曾有过半件。同样不通世务的迎春比宝玉一房更恶劣:偷主子东西典压作赌本、捏造假帐、威逼讨情,逼主子的客人给下人们打酒买东西。

 

细细盘算怡红院的事务,无非两个方面:如何维系日常运转,如何预防、处理突发事件。这两个方面,宝玉完全放任不作为。袭人稍好些,但也很不够。在维系日常工作方面,袭人主要靠以身作则,带头勤谨小心本分,带动别的丫头们自觉地做事。然而,人性并非都是善的,靠人的道德自觉最后都会让人失望。预防事故方面,袭人倒做得不错,经常提醒宝玉,教导小丫头们,以致偏心的读者都觉得她嘴碎得庸俗,甚至恶俗。但处理突发事件,袭人性格中怕事的一面突显无疑,每次事故,不管大小、轻重,袭人都是先捂住,捂不住了麝月和晴雯就自动站出来处理。尤其晴雯,一旦发现袭人有震吓不住的人,她立马出手,杀伐决断,什么事到她手里都变得简单利落。怡红院的管理是三人组合,袭人柔,负责需要持久细致耐心的工作;晴雯刚,负责处理突发事故;麝月在二者之间搞平衡及做说服工作。她们三人也配合很完美,只有一次意外,晴雯跌了扇子宝玉说了句重话,然后晴雯挤兑袭人,发生一场恶吵。其余时候都配合极好,袭人晴雯手拉手出现在宝玉面前,宝玉一点也不奇怪地问:啥时孟光接了梁鸿案,好到拉手了?

怡红院的三人组合貌似很完美,但其实潜藏不少问题。袭人是一把手,偏让人以为可以糊弄,晴雯是块暴碳,失之简单粗暴,她能迅速解决问题,但常留下很重的后遗症----被处理的人心生怨忿。这些怨忿积累到一定程度,最终导致风波一来,怡红院便遭清洗。

贾宝玉对社会的黑暗有超灵敏的辨识度,有难得的清醒认识,但一旦要他接地气,说到具体的实践操作,他的不通世务便让他成为一个“于国于家无望”的人,确如作者讽刺他的“天下无能第一”。当一个人只有识而无才干时,他对社会的高蹈卓识在众人眼里都会显得浮夸、偏激。很多不能接受贾宝玉的读者,觉得他特别幼稚浮夸,特别没用无能,原因便在于此。

晴雯的绝望

晴雯被撵出大观园,历来读者和红学家只关注晴雯的死因,却少有人关注为何宝玉探望她的当天晚上就去世了。

袭人虽少干练之气,但脑子好使,也很务实。晴雯司棋等人被撵后,她也震惊伤心,但面对悲痛的宝玉,不是和宝玉做无用的痛哭,而是止泪马上给出可行性方案:“你果然舍不得他,等太太气消了,你再求老太太,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。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,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”。如果晴雯能在外头好好养病,袭人的办法是百分百可靠的。王夫人做事鲁莽,耳根子又软,偏听偏信,弃凤姐的方案而用王善保家的。事后,凤姐病倒、探春的愤怒、宝钗的果断搬走、宝玉随后的大病、贾政对宝玉的夸奖、亲耳听到贾母对晴雯的赏识,这一系列事件反馈到她这里,王夫人很快就自悔了。若宝玉等晴雯病好后,求贾母再要回晴雯,王夫人会默认现实。

贾宝玉不通世务,但是,他却有艺术家的直觉,敏锐地感觉晴雯的人生困境,至难至艰:

“一身重病,里头一肚子的闷气。 他又没有亲爷热娘,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。他这一去,一时也不惯的,那里还等得几日”。

的确如此。

但也反过来说明,此时的晴雯需要最切实的帮助。精神上需要依靠,要一颗体贴的心灵,让她心头的委屈宣泄。物质上也需要急救。谁能给她呢,谁是救她的稻草。晴雯既然没有亲眷可以依靠,那只有靠朋友了。然而,晴雯是爆炭,虽然有豆腐心,却更有刀子嘴,得罪起人来不怕天翻地覆。这样的性格,惟有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,那些与她天天相依相伴天天拌嘴吵架的人会担当她信任她。这样的好姐妹,晴雯有几个。然而,她们都被禁锢在大观园内,大门不能出,二门不能迈,想帮帮不上。晴雯惟一的希望就是贾宝玉,她曾为他连夜病补雀金裘,曾代他为心爱的人传送信物,曾为他得罪诸多管家、下人……晴雯能奢望的,就只有宝玉。而且,宝玉是贾府的凤凰蛋,虽然很不自由,但有钱能使鬼推磨。贾琏偷娶尤二姐有了小家后,上下七、八口人,一个月五两银子便很丰足。怡红院随手拿十两银子应急并不难。何况一时用不着的东西,也能典当换钱,若能救晴雯,袭人绝对会配合的。宝玉能差遣出门的小厮、跟班,尤其茗烟,要他干什么都可以。因此,宝玉援手危急的晴雯,并非完全不可行。对于晴雯来说,未来,渺如长夜的微弱烛火,生命有如风筝,随时会断。贾宝玉,则是她惟一的希望。

每个陷入绝境的女子大约都有一个英雄梦。晴雯终于等来了宝玉,然而,他并没有“身披金甲圣衣,脚踏七彩云”而来,只是和她对泣对诉,让她有啥话,赶紧告诉他。这无异于暗示她快死了,赶紧说遗言。

换位思考一下,面对此情此景此人,晴雯心中那本来就微弱的希望之火是不是彻底熄灭?

宝玉探视的当晚,晴雯撒手人寰,一夜叫的是“娘”。在这个从小没父母的姑娘心里,传说中的母爱才是真正的温暖之地,只有母亲才能为她遮风挡雨,为她披星戴月,为她披荆斩棘。宝玉也曾为晴雯求医问药,鞍前马后。但那时,她是大丫头,出了怡红院,医保福利全都不缺,只是冷清些。宝玉那时为晴雯做的,只是锦上添花,并非雪中送炭。当晴雯陷入人生最凶险的境地时,需要旺旺的炭火时,贾宝玉来了,却只有两行长泪。他两手空空,他方寸大乱,他主意全无。得知晴雯去世,宝玉不相信晴雯临死前只叫了“娘”。要多少年以后,他才会明白,他的探望,在欣慰的同时,也让她彻底绝望。

设想一下,精明强干、惯于世务的暖男们会怎么做?他们先第一时间派人安抚晴雯的情绪,“老太太知道你委屈了,说了,只要你病好,就叫你回来。千万好生保养,没什么大不了的事。要安排的事,我都办妥当。还缺什么,只管叫丫头告诉我”----平儿被凤姐两口子一起打骂,贾母就是这样派人特特安慰的,平儿本哭得哽咽难抬,很快就平静了——然后叫袭人等马上收拾些当下要用的东西偷偷送出去。叫心腹小厮马上去找一处干净的地方,安排晴雯住下,拔个小丫头照料,遣个信得过的医生去把脉问药。最大的难关是最初的几天,只要平安度过,能等到求贾母的那一天,一切就好办了。

面对突发事故,除了冷静和行动,别的都是扯蛋。两下一对照,贾宝玉做的事,没一件有用的。不说让事情由坏转好,连阻止事情变坏都没有。

在这污浊的世界,想要女儿们不被浸染,想要女儿们的眼泪独葬他,不仅需要明亮的眼睛,高洁的精神,卓越的思想,亦要有轻松拔出紫青宝剑的能力。不通世务的代名词就是无能。因此,作者说宝玉“潦倒不通世务,不肖无能第一,寄言纨绔和高粱,莫肖此儿形状”,是反语,也是真的讽刺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危机时的应对

 

 

在抄检一事中,才干卓绝的探春三重防御,不仅让管家们没法查抄,还反败为胜,打了王善保家的,逼得凤姐不断陪笑,最后侍候她睡下才离开。而宝玉只能看着查抄,看着晴雯等被撵。

这本来没有什么好批评的,因为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有探春那样在社会事务上的天赋:既远见卓识,又有敏捷的应对能力和超强的执行力。宝玉为晴雯一大哭,虽显软弱,也没什么好批评的。但他怀疑袭人,则将宝玉的不通世务和幼稚无能再添描一笔。

晴雯的性格,贾宝玉说得极到位,“素习好生气”“娇生惯养, 何尝受过一日委屈。连我知道他的性格,还时常冲撞了他”,的确,晴雯得罪人赶得上赵姨娘、王熙凤这两位金牌得主了。对此,作者写得极细。偶尔逛园子的王夫人见过她一次,便很看不惯她骂小丫头的狂样。宝玉自己曾被她气得全身颤抖。晴雯还因为与人吵架迁怒于人,撒谎让林黛玉吃了闭门羹,直接让贾母的小心肝在诗中写下“风刀霜剑严相逼”的生活“真相”。晴雯对宝玉这样能尊重体贴下人的主子尚且如此,对别人好不好就可想而知了。训斥、责打、拿针戳犯错的小丫头是家常便饭。对身边的人如此,对大观园外的人更没好脸色了。邢夫人的陪房她也得罪过。就在抄检前不久,为让宝玉被吓病看起来更像真的,晴雯、芳官把园中巡夜和管理的婆子叫起来,闹个天翻地覆,巡查无果,晴雯便指责挑剔责骂,很是爽利。晴雯芳官这一闹直接导致第二天贾母查赌。贾家的下人多是家生子,血亲姻亲盘根错结,谁家没几个三姑六婆,被责罚的人不敢恨贾母,但她们的亲眷呢,保不定有人品不好的、有心胸狭隘的,迁怒芳官晴雯才是常情:“都是她们闹的。三姑娘都不敢怎样。她们是什么东西,竟闹得我们家谁谁没饭碗”。藕官得罪春燕娘,便引来春燕姑妈的义愤,迁怒芳官、莺儿,连带着春燕都被打了。春燕娘这还只是小事,尚且如此大面积迁怒于人,何况查赌那样严重的后果。当王善保家的开了头告倒晴雯,这些人闻风后焉有不趁机下些淡话的。对此,作者写得极清楚:那些“与园中不睦的,便趁机下了些话,王夫人皆记在心中“。

然而,贾宝玉一面敏锐的知道晴雯的性格极不好,并且包容、接纳、尊重,另一面,他对世事却没有一点先知先觉,他知道晴雯经常冲撞人,却不知道,被冲撞被藐视后,若没有相应的补救措施,她们中有人会记在心上,伺击加倍还给晴雯。若非王善保家的亲口承认,估计宝玉根本想不到这人曾不动声色地下谗,借他母亲的权势赶走了晴雯。王善保家的不是孤例,别的婆子一听说晴雯被赶,就笑道:“阿弥陀佛!今日天睁了眼,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,大家清净些。”

宝玉只是模糊的知道大观园外的世界污浊,却并没有能力预估她们会如何对待晴雯。因此,他的眼界狭隘到只盯着眼前:“虽然他(晴雯)生得比人强,也没甚妨碍去处。就是他的性情爽利,口角锋芒些,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”。他认为晴雯只可能是曾大吵大闹过的袭人、麝月、秋纹三人,原因呢,他猜是她们嫉妒晴雯生得好而告密。晴雯几次对袭人发难,但袭人却不曾放在心上,最后赢得晴雯收起尖刺,二人到宝玉庆生一回时,好到可以手拉手,好到可以当损友互相挖苦。宝玉对人性的认识充满矛盾:一方面男性的污浊、仕途对人性的戕害、老婆子们的势利昏庸深察至极,而另一面却对丫头的天真、洒脱、任性可能会引发的祸事毫无认识。对自己的言行和芳官、晴雯一样,任性放纵,经常没有防范。吃姑娘们嘴上的胭脂,和金釧开玩笑,和四儿玩笑“同生日便是夫妻”,未梳洗就去少女房中看未起床的表姐妹,这些事哪一件让王夫人知道了,都会让她发飙,因为她对道德和风化的确相当神经质。贵族生活特别重细节,这些要不得的细节,袭人不管怎么劝,宝玉都当耳旁风。每次都是有女儿们遭殃了,他才改正一点点:出了茜雪的事,才开始对奶妈嬷嬷们迁就;鸳鸯绝誓,宝玉断了吃胭脂的毛病;金钏跳井,绝了和丫头们拉拉扯扯的毛病。然而,他天性里对丫头的亲近却绝不了。袭人虽有教导宝玉的责任,但都太温柔,最重的说教也不过说他:“你有甚忌讳的,一时高兴了,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。我也曾使过眼色,也曾递过暗号,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,你反不觉。”这话是袭人的借口吗?绝对不是。世上真有一类人,无关的人都看得出有人在提醒了,他还梦游似的问“你使眼色干嘛”。比如宝玉大清早没梳洗就去少女的卧室,床上躺着两姑娘呢。袭人知道后又是摆脸子又是讲道理,他还一头雾水,不知自己哪里做是不对,明白了发誓要改,转身又忘得一干二净。张爱玲说自己没有成为天才,却有了天才所有的乖僻和缺陷。宝玉是一个无法归类的天才,更有许多无法归类的乖张缺处。这些缺处,要么如贾母那样有阅历能洞察,要么如晴雯袭人一派纯真单纯的相信宝玉。失去了天真却还没修炼到贾母这个层次的王夫人是不会理解的,一旦有人下谗,她便如一只困兽,作出近乎疯狂的举动来。

告密显性的坏处是清白者被诬,无辜者倒霉。隐性的坏处是播下不信任的种子,互相怀疑,人人自危。这比任何力量更具有毁灭性。在这个当口,管理者更要把“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”强力贯彻下去。如果真有证据怀疑某人,则要果断联手信得过的人,采取严密的隔离措施,以免有人继续倒霉,而不是把自己的怀疑哭着说出来,打草惊蛇。好在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,袭人没告密,自然不会杯弓蛇影,脑子又没晴雯灵光,因此琢磨了好久才察觉宝玉的话好像是在怀疑她。袭人也不是爆炭,不会马上哭闹为自己辩白,演一出“一头碰死我也不出这门”的大戏,弄得上上下下都知道。因此,宝玉怀疑身边的丫头告密,这事并没有在怡红院引发多诺米骨牌效应,搞得苟活下来的丫头们互相防范警惕,人人心头一片雾霾。不过,在读者那里倒是引爆了。

宝玉的不通世务是宝钗压倒黛玉的关键

四大家族在京都有庞大的势力,可卿去世时,来悼的皇亲贵族名单,作者不怕琐碎地一一列出,意在提醒读者,贾家的赫赫扬扬到底有牛气。随后元春进封皇妃,贾府更是鲜花着锦,烈火烹油。按说,四大家族应该与这些名单中的人积极联姻,以姻亲巩固政治地位,扩充政治势力范围。但湘云定亲了,王子腾之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了,黛玉宝钗宝玉三人的婚姻都没敲定,这固然是作者的有意设置,但也是书中人物各自的命运归宿。

木石前盟,金玉姻缘,小说一开始,作者便抛出二难选择。这个选择题构成了小说的张力和情节的冲突,同时作者成功地让读者深度细读,长期保持着探讨的热情。

在这场婚姻角逐中,读者多支持宝钗会胜出。原因归纳起来是:政治上,薛家是四大家族之一;经济上,贾家本就内囊上来了,经过元春省亲,更加捉肘见襟。薛家虽然失去宝钗父亲和叔叔两根主梁骨,但还是“现今大富”。宝玉宝钗才是门当户对。反观林黛玉,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,娘家没丝毫实力了。因此,黛玉必定败北。

然而,笔者以为,黛玉败北的原因皆因宝玉的不通世务,家长才不得不选择薛宝钗。

穷人揣测皇帝的生活,有想象力的说皇帝屙屎用的都是锦缎,没想象力便猜左手金元宝,右手大银锭,坐在吃不完的烧饼前傻乐。若非《红楼梦》全面周到的描写,打破了普通人对贵族生活的想象,普通人很难知道贵族原来是这样的:神仙妃子似的少奶奶王熙凤要站着侍候贾母吃饭,她吃完了王熙凤才能开吃;主子们送太妃嫔回来,贾琏先到家,宝玉等一大家子要候在门口,先跪下去问贾母等安好后才给哥哥贾琏行礼。除夕宴,贾珍向贾母敬酒,子侄全跟着跪下去。儿子骑马经过父亲住的房子,即便父亲不在家,也要下马以示尊从。主子在下棋,非人命关天的事,等一天也不能出声禀报。礼不下庶人,不是瞧不起下人,的确是穷人没资本供得起这么繁琐高贵的玩意。至于别的,也超越普通人的想象:想吃的并非山珍海味、大鱼大肉,而是地里现撷的瓜儿;元春贵为皇妃,十年不得见父母,还不如小家子可以拥有天伦之乐。好像下人都该听主子的话,但宝玉被奶妈整得没脾气,迎春被奶妈威胁,下人们不敢和探春叫板,便挑唆了探春的妈和探春闹,经常把探丫头气得哭。

 

贵族们婚姻的选择,《红楼梦》也打破了普通人的想象:并非完全政治、经济上的利益博弈。重利益是陷入困境中的屌丝们的无奈。在弱肉强食功利型的社会,掌握更多政治资本、经济资本的家庭才有选择的自由。一个帅哥娶丑如钟离无盐的女子,原因只在于帅哥家穷得要死,根本没得选择,有人能不要彩礼嫁他就不错了。年收入千万的小土豪才会大言不惭地列出征婚条件:面孔像明星,身材是模特,名校毕业,英语一流,家中殷实,年薪五十万以上,温柔贤惠,活泼开朗……贾母这样的贵族却是:“不管他根基富贵……便是那家子穷,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。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。”

贾母择媳标准能当真吗?先看看贵族的两桩婚姻:秦可卿与贾蓉、岫烟与薛蝌。

贾蓉是宁国府的惟一继承人,可卿娘家却家境普通,父亲秦业是贾政的下属,放现在也就一国家部门的小干部,儿子要进贵族学校,会头疼学费而东挪西措,比北上广的房奴们好不到哪去。秦家与贾家,根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。但是,秦可卿却有世上稀有的容貌、有可人的性格,还有一般女子少有的见识和能干。完全符合贾母说的“只要模样好”“性情好”的择媳标准。嫁入贾家后,贾母对她的满意度是百分之百,“乃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”。

像可卿这样寒素的普通人家嫁入贾家的女子还有几位:贾珍的妻子尤氏、贾赦的妻子邢夫人、贾珠的妻子李纨。这几桩婚事,都不是普通人以为的门当户对。邢夫人、尤氏都是填房,选择标准放低,故本文不作详细讨论,只说李纨和贾珠。贾珠是贾政的长子,非常成器,大有成为林如海的迹象。这样的贵公子,在八公或四大家族中找个对象,才门当户对吧。但贾家选的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李纨。原因无他,还是性情、才学、以极品格赢得贾家青睐之故。国子监相当于现在的中央党校外加北大清华的博士班。祭酒则是国子监推选出的最德高望重的大儒,清誉无限,但并没有实权,且也清寒。但这样大儒的女儿,其品格性情自然是一等一的。李纨的守节也证明了贾府的眼光精确。李纨在贾家多年,虽娘家寒薄,又不能夫荣妻贵,贾家却上下敬服,即便是嗜权的王熙凤,也人前人后也随时给足李纨面子和尊重。可见贾母说的“只要性情模样好”不是嘴上随便说说的,的确在治家中贯穿始终。

薛蝌和邢岫烟的婚姻,更把贵族择媳以政治经济的标准抛诸脑后。邢岫烟家穷到租庙里的便宜房子安身,后来连租都租不起了,投奔邢夫人。比起秦可卿娘家,又低了一等。还有,秦、李两家虽然家境普通,但名声不错,好歹是国家干部,更没有糗事可挖。岫烟的父母却是能闹出丑闻上头条的人,乃酒糟无耻之徒。然而,薛姨妈还是相中了岫烟:

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,且家道贫寒,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,便欲说与薛蟠为妻。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,又恐糟塌人家的女儿。正在踌躇之际,忽想起薛蝌未娶,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,因谋之于凤姐儿。

这哪是常人以为的利益博弈,以为贵族婚姻都以门第、经济为上。不仅无视岫烟的根基家当,甚至连岫烟父母的名声不好都忽略。因为“家道贫寒”,还加了分。屌丝打破脑袋可能也不明白“家道贫寒”竟然是胜出的条件之一。其实重点在“钗荆裙布的女儿”,这意味着岫烟勤快、谦卑、稳重、不浮夸,说来说去,还是性情、品格占了上风。这与书中的描写不谋而合,“端雅稳重”、“闲云野鹤”、“温厚可疼”,这是旁人给她的评语。宝钗一认识岫烟就对她照顾有加,眼高于顶的妙玉对她青目,湘云能为她掳起袖子握起拳头。

说来说去,薛姨妈看中岫烟,不过又为贾母的择媳标准“模样好”(一把子水葱似的),“性情好”作了注脚。

这还不算完。薛姨妈还考虑的男女是否合得来。只因薛蟠“行止浮奢”,“恐糟塌人家女儿”才转说给薛蝌。一个又穷又没背景还名声不好人家的女儿,不仅青眼相中,还怕自家儿子不够好,糟蹋了她。这哪是恩格斯在《家庭、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》一书中说在封建贵族家庭的择婚标准:“结婚是一种政治的行为,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;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,而决不是个人的意愿”。这话正确与否是題外话,至少在《红楼梦》里,它要遭遇滑铁卢。还有“决不是个人的意愿”也太过武断。红楼里写到的婚事,父母基本上尊重儿女的意愿。薛蟠是自己相中了夏金桂,然后请母亲去求亲,薛姨妈就答应了。平民尤二姐、尤三姐的婚姻都是自己选中,然后家人从中促成。下人里,柳五儿看不中钱魁,她妈妈便不答应钱家的求亲。

可作反例的是,顶多算小中产的邢夫人考虑婚事,便以根基富贵为上:“薛家根基不错,且现今大富,薛蝌生得又好,且贾母硬作保山,将机就计便应了”。

这一对比就明显了。邢夫人考虑晚辈婚事,“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”,符合恩格斯的定义。薛姨妈先考虑的是岫烟的品格性情,再考虑男女是否合得来,至于家世,提都不提。

打个不太当的比方,这择媳如选车,穷人考虑的先是便宜。还没有底气的中产者们考虑的是上不上档次,这车开出去,能不能提升自己的价值。真正的贵族豪门买车只考虑车漂亮不,性能好不,开起来顺手不。如果车靓、性能好、又顺手,几千万的也会不眨眼地买,几万的也会毫不犹豫地下单。因此,有贾蓉与秦可卿、贾珠与李纨、薛蝌与邢岫烟这样门不当户不对,也有贾政与王夫人、贾琏和王熙凤、贾敏和林如海这样门当户对的。

黛玉和宝钗,若衡量家世、根基,不过半斤八两。宝钗并没有胜出黛玉的王牌。王熙凤这样势利爱财弄权的人,在拿黛玉的婚姻开玩笑时说:“你别作梦!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,少什么?”“你瞧瞧,人物儿、门第配不上,根基配不上,家私配不上?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?”

不是说黛玉配得上宝玉,而是反过来说,宝玉的家世、根基模样配得上黛玉。可见在贾府主子们的眼里,黛玉的硬件很过硬。的确是,林家世代侯门,袭了五代后,富贵到头,但黛玉父亲林如海却中了探花,还是皇上钦点的盐政,把贾政都羡慕死了。贾家和林家比富贵,打个平手;比背景,林家也不弱;比书香,林家高出好几个档次。黛玉有这样好的出身,加上贾母的宠爱,黛玉才能够“目无下尘”,才经常把贾家的凤凰蛋贾宝玉惹炸惹毛,二人闹得天翻地覆,也不见哪位主子敢对黛玉说半个难听的字。黛玉哪是什么寄人篱下任人欺负的孤女,她既不是简爱,也不是灰姑娘。

虽然黛玉孤单,但薛宝钗也好不到哪去。宝钗的父亲和叔叔先后去世,薛家失去顶梁柱,哥哥薛蟠命案在身,四处惹事,在株连成风的时代,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能捅出大蝼子把家族、亲人连累。也就是说,薛家比林家,人数是多多了,但却有不定时炸弹,危险系数比林黛玉高太多了。

既如此,能影响家长决定的是什么呢。贾母说是模样和品性。贾家以武荫起家,贵族世袭,早过三代,贾政希望转型,像林如海家一样,走科举发达之路,选妻的标准便有变化,参看贾珠的妻子李纨便知,以才华性情为上。论模样,黛钗也是半斤八两。钗如姣花,黛如软玉,环肥燕瘦,各有其妙。比才华,也是不相上下:宝钗博闻强记,开口即能引经据典,滔滔不绝。黛玉一肚子诗书,亦有一目十行,过目不忘的高智商。贾政夸奖宝钗的学问,也欣赏黛玉的才情。贾政还欣赏贾雨村,而黛玉是雨村的学生,才几岁就背熟四书了。在情感的天平上,黛玉还稍胜宝钗一筹,因为宝钗是王夫人的至亲,黛玉却是贾政、贾母两位的至亲。且从小就当宝一样养在贾府,是块石头也捂热了,何况黛玉和凤姐一样,伶牙利齿的令人喜欢。而且,王夫人才是真正的三从四德之人,对贾母孝顺,也丈夫恭顺,不像王熙凤,在家里是母老虎。也就是说,宝玉的婚姻,王夫人不能一锤定音,话语权不够。如果宝钗成为宝二奶奶,那应该是王夫人之外的力量——贾母、贾政也支持宝钗。

那影响这两位高层的决策是什么原因?是贾宝玉的不通世务。

贾宝玉生来带块玉,贾母重视非常,第五回,通过宝玉的梦境,以荣宁二公请警幻教导宝玉,一来说明贾家已到末世,二说明贾宝玉是内定的荣府继承人,大家把贾家能够富贵下去的希望寄托在贾宝玉的身上。这也是宝玉各方面的享受远远超过其他主子之故。

然而,如何让一个偌大的世代贵族在复杂的政治圈中生存,如何让一个已经僵死的家族延续并复活。一个不通世务的人哪懂。在古代,夫妇为人伦之首。贵族之家,妻子的重要性远胜过穷人之家,对妻子的要求也远非只要能干活能生孩子这么简单。可卿是宁府继承人的妻子,是贾母心中“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”,以她为参照,就可知贵族家的继承人的妻子需要具备哪些条件:第一必须有名媛的派头:长得一般没关系,但气质品位一定要出众。第二会待人接物,迎来送往,尤其贵族家的礼节要能做到滴水不漏,无一丝差错。第三能管理和操持家务,如黛玉说的,上下几百人口,需要打理得清清楚楚。迎春这样的,对孙家全然没用,孙绍祖很快后悔并惨无人道地虐待她,尤如西门庆的女儿被陈经济折磨死。第四,能像李纨王夫人这样,教育好后代。

可卿无子女,第四条符不符合不好说,但前三条她都是女儿中最出色的。可卿容貌气质兼黛钗之美,既袅娜纤巧,又妩媚风流。行事温柔和平,心思极细,心性高强,凡事思前虑后,不肯出一点差错。而第三条,可卿赢得上下喜爱,死时宁府上下一片悲音,一个懦弱无能的人,众人不可能如此。另外,可卿对贾府出路的思考,高瞻远瞩,远忧近虑,方案切实可行,连胭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也敬畏不已。可卿属于模样、才干、性情、智慧都完美不缺的好媳妇。

这样的媳妇,是家庭的福星。贾母择媳的标准“不管他根基富贵”,“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”并非随意,更非夸口,竟是难得的高明。好像为了反衬,作者塑造了夏金桂作为对照。夏、薛两家,算是世交,门当户对,薛蟠自己看中,一心一意要纳为正妻,一向宠爱儿子的薛姨妈就应了。结果没考虑女子性情,娶过来才知道夏金桂骄横跋扈,目中无人,整治丈夫,气病婆婆,挤兑小姑子,逼走香菱。薛家说到她,满眼都是泪,外号“搅家星”。家庭好比一棵大树,才貌双全,性情才干皆备的女人意味着风调雨顺,家庭之树自然枝繁叶茂。夏金桂这样的撑家星意味常年风刀雪剑,不折枝断根就是菩萨开眼了。

看人极精准的王熙凤眼里,黛玉宝钗都很能干,但若考虑到贾宝玉极端的不通世务,细细衡量黛钗,那宝钗更胜黛玉一筹。宝钗人情练达,为人周到,外柔内刚,迎来送往上几乎没有差池,尤氏评价可卿的话用在宝钗身上更贴切,“为人行事,那个亲戚,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”,说到修身齐家,宝钗比黛玉在经验、阅历上高的更不止一个级别。贾母评价宝钗,“我们四个女孩儿,全不如宝丫头”,虽然有主人自谦之意,但也说明宝钗确实出色,因为来来往往做客贾家的姑娘,贾母只自谦过这一回。黛钗结成金兰姐妹后,心态上平和了许多,又受宝钗的影响,黛玉在人情世故上迅速成熟起来。但却是有差距的,这差别,就是学霸和学神的区别。虽然黛玉悟性极高,一点就透,但和学神比,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成熟后的黛玉当上桃花社社主,开头一社就把探春生日忘了,只得改期,便是很好的证明。

本文只列出二、三事说明宝玉极端不通世务,但决非他只有这些。79回,晴雯死后,黛玉也开始劝箴宝玉“把脾气改改罢”。但宝玉拒绝了。宝玉一直拒绝长大,担负人生的责任。做宝玉的贤内助,必是极耗心神的,黛玉多病,无形中又为她减了分。好比一个老感冒的好学生,高考那三天,哪个不为他的健康心惊肉跳,天气变化就怕他头疼脑热影响发挥。而宝钗这个学神,心理、身体总处在最佳状态,偶尔生个病,一颗冷香丸就搞定。

 

如果宝钗最后胜出,宝玉的不通世务才是决定性的因素。“莫怨东风当自嗟”,若东风是指长辈,黛玉、宝玉真怨不得他的父母、奶奶。宝钗胜出,是她基因里的“肌骨莹润,举止娴雅”,更适合贾家的选媳标准,又经父亲去世的打击磨炼,已经让她修炼得稳重平和,被打磨成了一颗夜明珠。除非贾家的长辈从不曾见过薛宝钗,否则,这个比林黛玉更完美的备胎,贾家没法当她不存在。贾府像一艘快沉的巨轮,未来的船长择定贾宝玉来担当。船长不通世务,极不稳重时,副舵手就必须选择能完全弥补这一缺点的人,不能有一丁点差池。

悲乎。

不通世务与宝玉撕手悬崖的因果关系

马斯洛把人的需要分为五个层次:生理需求、安全感的需要、情感归属的需要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。前两个需求,因贾宝玉生在富贵风流之家,从出生起便超额满足。后三个层次的需要在贾宝玉身上,却都化为同一个需要,守着姐妹们,死在女儿丛中:

第19回,宝玉“只求你们同看着我,守着我……等我化成一股轻烟,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,你们也管不得我,我也顾不得你们了。那时凭我去,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。”

第36回,宝玉又说:“趁你们在,我就死了,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,把我的尸首漂起来,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,随风化了,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,就是我死的得时了。”

第71回,尤氏道:“谁都像你,真是一心无挂碍,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,饿了吃,困了睡,再过几年,不过还是这样,一点后事也不虑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,死了就完了。什么后事不后事。”

宝玉在潜意识里恐惧现实的残酷,他的虚无主义,他的理想情怀又严重阻碍着他对世俗社会的接受,更抗拒着长大,拒绝家族责任。这些都在一步步加重他的不通世务。完全不虑后事,不想将来,只想死在姐妹们身旁。他目测贾府将倒,认为千里长棚终有一散,谁知道明天的事,所以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,与其担忧后事,不如现在安富尊荣,把日子过得华美无缺。宝玉对大方向的把握是对的。贵族的沉疴泛起,贾家已到无可救药之时。然而,到底到了什么程度,宝玉却是丝毫不懂。此时,他的妹妹探春洞察贾府的财政入不敷出,一面开源,在大观园推行改革,省掉出园子的维护费用。同时节流,每样化销都是能省则省。目睹这一切的宝玉,毫无触动,仅仅只因为懒得再箱子找夹剪,便随手扔出二两多银子,打赏看病的庸医。

抄家后的宝玉,经历了爱情的幻灭,目睹姐妹们的飘零,他原来熟悉的花柳繁华地一去不回。经历人生最惨痛的劫难之后,作为贾家的年轻成年男子,是否可以带领贾家从低俗绝起。

应该不可能了。作者在小说开头,写了一个甄士隐,他和宝玉很像,“禀性恬淡,不以功名为念,每日只以观花修竹,酌酒吟诗为乐,倒是神仙一流人品。”士隐的妻子封氏和宝钗很像:“情性贤淑,深明礼义。”当甄家着了大火后,家产被烧得一干二净,卖了田地投奔岳父。因为不通世务,被岳父半哄半骗,士隐又不会经济,又不会桑田,更不会小本买卖,最后变得一贫如洗。士隐只能暗地里恼恨不已。大火没有让甄士隐一贫如洗,但甄士隐的生存能力让全家终于活出了“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”的样子:失去爱女,失去富贵,尝尽人情冷暖。到最后,只有绝望。只有在绝望中才明白了《好了歌》的含义。

宝玉贾政都是不通俗务的人。贾府被抄家后,贾政一门并无违法记录,按清律赦免规定,贾政家完全可以赦免。以宝玉与北静王家的关系,赦免不难做到。但放出后如何生活呢?宝玉从前不通世务,并没有太大的防碍,因为宝钗通。宝钗掌握大权,有事隔帘吩咐下人去做即可。然而,当下人被发卖被遣散后,什么事都得自己做时,宝钗又不能像男子一样在社会上行走,她的才能发挥不了作用。宝玉在社会行走又全然不懂。他们的日子,不用想都会明白,只会越过越没路,越过越清苦。周瑞家的曾说,哪位奶奶主子的头面不够过一辈子的。贾政一门被赦免,家产发还一个零头,都比甄士隐被烧后的情形好。然而,不通世务的宝玉和甄士隐一样,坐吃山空,被人坑蒙拐骗还替人数钱。最后,不得不接受袭人琪官的供养。然而,袭人能供养一时,能供养一世吗?而且,宝玉夫妇心理上能心安理得的一直接受供养吗?

不通世务,让宝玉悟道出家离得那么近。甚至可以说,和士隐一样,是不通世务才最终把宝玉推到了白茫茫一片的面前。

享过富贵,尝尽炎凉,心中偏还向往着一个更高的生命境界,那便是哲学的或者说是宗教的世界。在那里,过往的荣与辱,繁华与冷漠会真正变成生命里的东西,人生所遇所见,都会在那里被消化,被吸收,被塑造成另一个灵魂,去向另一个不同于红尘的世界。

一个诗人哲学家,遭遇命运的打击,又不通世务,撒手悬崖其实是自救,也是唯一的人生归宿。

世务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。然而,人为何一定要通世务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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