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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游记里四个树精不爱吃唐僧肉,为啥还要被砍倒?

2016-04-25 08:59:11    来源:    编辑:

在荆棘岭木仙庵,四个树精和唐僧吟诗作赋,谈禅论道,并不想吃唐僧肉。这件事,在整部《西游记》里是从来没有过的。贫道曾八过,明朝就有人说了,这一回可能是后加的。其实就算不是后加的,也是拿来凑数的。因为这个故事和取经故事半点关系都没有,从头到尾就是个猜灯谜加赛诗会。

那位说,这几位树精的诗写得怎么样呢?实话说吧,不怎么样。放今天勉强看得过,放古代文人墨客那就是两个字:呵呵。一般的朋友,不了解旧体诗词的,还真容易被这几位树精的诗蒙住,以为多么好。

树精没大过错,为啥都被刨了?

先八一下几位树精的来历。唐僧在土地庙遇到了假扮土地的松树精,松树精把唐僧摄到了木仙庵:

却说那老者同鬼使,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,轻轻放下。与他携手相搀道:“圣僧休怕,我等不是歹人,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。因风清月霁之霄,特请你来会友谈诗,消遣情怀故耳。”

“十八公”,合起来是个“松”字。这原本是个三国的故事:三国时有个吴国人丁固,梦见肚子上长出一株松树,对人说:“‘松’字可拆为‘十八公’三字。过十八年,我应当被封为公。”后来果然做了司徒,司徒是古代重臣三公之一。梦见肚子上长出松树,十八年后就封为公,那要是梦见槐树……细思恐极。

然后其他三个树精陆续出场了,自报家门,一个叫孤直公,一个叫凌空子,一个叫拂云叟,十八公自号劲节。这又是几个谜语:

李白《古风三十二首》:“松柏本孤直,难为桃李颜。”所以柏树精号孤直公。

苏轼《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》:“凛然相对敢相欺,直干凌云未要奇。”所以桧树精号凌空子。

杜甫《严郑公宅同咏竹》:“但令无剪伐,会见拂云长。”所以竹精号拂云叟。

南朝梁诗人范云《咏寒松》诗:“凌风识劲节,负霜知真心。”所以松树精号劲节。

然后他们开始作诗了,他们这诗各自作诗一首。句句都是讲的关于自己这树的典故,比如我们任选一首:

劲节孤高笑木王,灵椿不似我名扬。山空百丈龙蛇影,泉沁千年琥珀香。解与乾坤生气概,喜因风雨化行藏。衰残自愧无仙骨,惟有苓膏结寿场。

龙蛇,是松树的姿态;琥珀,是松香的化石。苓膏,是茯苓做的。茯苓,是寄生在松树根上的菌类植物。《淮南子·说山训》:“千年之松,下有茯苓。”所以这些东西,都是松树的专属LOGO。

这首诗里哪两句最好呢?其实都能看出来,“解与乾坤生气概,喜因风雨化行藏”,因为它好,所以是一定是抄的!这就是《西游记》的规律。这两句抄的宋王公韶《老松》诗:“解与乾坤生气概,几因风雨长精神。”最后几个字为了押韵,改成“化行藏”了。

再看一首:

霜姿常喜宿禽王,四绝堂前大器扬。露重珠缨蒙翠盖,风轻石齿碎寒香。长廊夜静吟声细,古殿秋阴淡影藏。元日迎春曾献寿,老来寄傲在山场。

这首诗哪几句最好呢?当然是中间四句:“露重珠缨蒙翠盖,风轻石齿碎寒香。长廊夜静吟声细,古殿秋阴淡影藏”。那位说这几句不错呀!然而正因为好,也一定是抄的。前两句抄的是苏轼的:“露重珠璎蒙翠盖,风来石齿碎寒江。”后两句是温庭筠的《晋朝柏树》:“长廊夜静声疑雨,古殿秋深影胜云。”那句“四绝堂前大器扬”、“老来寄傲在山场”,一下子又落回到说书人的水平了!好吧,四绝堂,还勉强用了个典故,知道你是查过书的。湖南长沙道林寺,建有厅堂,珍藏沈传师和裴休(后改为欧阳询)的书法和宋之问、杜甫的诗歌,称为“四绝堂”,堂前有柏树,相传为晋名将陶侃所植。所以这里柏树精要用这个典故吹嘘,可是后面三个字“大器扬”,好不容易绷住的劲又泄没了!

唐僧的诗呢?那就更low了:

杖锡西来拜法王,愿求妙典远传扬。金芝三秀诗坛瑞,宝树千花莲蕊香。百尺竿头须进步,十方世界立行藏。修成玉像庄严体,极乐门前是道场。

这里“百尺竿头须进步”是一句常见禅宗话头,先不管。剩下的哪句好呢?当然是“金芝三秀诗坛瑞,宝树千花莲蕊香”。于是,好诗必属抄袭的规律再次显灵:这两句抄的金元好问《赠答普安师》:“金芝三秀诗坛瑞,宝树千花佛界春。”剩下的什么“愿求妙典远传扬”,这种大白话,才是这位作者的真实水平!

于是我们看到唐僧和四老还互相吹捧,各自装B:

凌空子吹孤直公:“好诗!好诗!真个是月胁天心!”

拂云叟一捧就是三个:“三公之诗,高雅清淡,正是放开锦绣之囊。”

唐僧最会说话,一捧就是四个:“众仙老之诗,真个是吐凤喷珠,游夏莫赞!”

这三句吹捧,一句比一句升级:月胁天心,说的是唐朝的顾况,他的诗“穿天心,出月胁”。放开锦绣之囊,说的是李贺,他有个盛诗的口袋(这两个人历史上当然是在玄奘之后)。“游夏莫赞”,说的是孔子!孔子作《春秋》,子游、子夏不能添改一个字。别说贫道看不下去,连清朝的黄周星都看不下去了,在后面批了一句:

四老之诗虽不佳,尚能敷衍成章。不似三藏打油。

意思就是:都不怎么样!他还批了一句:

概以斧斤从事,不弥觉已甚乎?道人笑曰:此无足怪,乃作歪诗之报耳!

意思是说,四位树精也没干什么坏事,为啥通通被砍倒,是不是太过分了?答曰:没什么奇怪,这就是做歪诗的报应!(唯一一首能看的,也就是杏仙的。黄周星给她定的级别是三等)。

所以这简直就是《西游记》的规律,一个很好玩的现象:一首诗里,总有几句特别好,几句特别不好。只要看哪句诗好,去查一查,一定是抄来的。但他总不能全抄,总得自己配几句。一般律诗都是中间两联因为要求对仗,比较难写,一头一尾可以勉强凑。所以这位作者一般都是抄中间两联,自己配一头一尾,可这一配就露馅了!因为这位作者,水平实在太low。不但赶不上,就是硬配几句都配不来!比如给元好问的“金芝三秀诗坛瑞”,前一句配的居然是“愿求妙典远传扬”。出戏,滴汗……这这这水平,能是吴承恩?

吴承恩就这水平?

其他的故事呢?也一样啊!有人编过西游记诗词鉴赏辞典之类的东西,把其中的诗摇头晃脑品评一番,然后陶陶然地称赞:吴承恩啊,好厉害啊,不愧是大文豪啊。这眼光也是滴汗……其实他不知道,这些诗里多半是抄来的。

不信我们可以举几首诗,这是观音菩萨去五庄观救人参果树,作者给配的诗:

玉毫金象世难论,正是慈悲救苦尊。过去劫逢无垢佛,至今成得有为身。几生欲海澄清浪,一片心田绝点尘。甘露久经真妙法,管教宝树永长春。

贫道听过有人评论,哎呀,这诗好啊,一片心田绝点尘,形象地描绘出观音菩萨啊。其实这诗是抄的宋朝惟白的《文殊指南图赞》里的。原本是形容不动优婆夷的。原诗是:

夷夷相好世难伦,正是当年个女人。过去劫逢无垢佛,至今成得有为身。几生欲海澄清浪,一片心田绝点尘。求法既云未休歇,朱颜应不惜青春。

这就是把这首诗改了几个看上去和观音菩萨相关的词放上来而已。其实观音菩萨哪里有什么“劫逢无垢佛”、“欲海”……反正大面上看不出就是了。这是吴承恩的手底下的活?

类似的诗还有好多好多。所以贫道说这位作者只会编故事,并不善于写诗,大概就是个私塾先生水平。假如说是吴承恩写的话,那是不懂诗的人。吴承恩的水平比这个作者高多了!当时人称赞他:

《明堂》一赋,铿然金石。至于书记碑叙之文,虽不拟古何人,班孟坚、柳子厚之遗也。诗词虽不拟古何人,李太白、辛幼安之遗也。

称赞他诗写得像李白、辛弃疾。就刚才这就李白辛弃疾了?别逗了。

我们看看吴承恩真正的诗是什么水平?

……民灾翻出衣冠中,不为猿鹤为沙虫。坐观宋室用五鬼,不见虞廷诛四凶。野夫有怀多感激,抚事临风三叹息。胸中磨损斩邪刀,欲起平之恨无力!

十年尘梦绕中泠,今日携壶试一登。醉把花枝歌水调,戏书蕉叶乞山僧。青天月落江鼋出,绀殿鸡鸣海日升。风过下方闻笑语,自惊身在白云层。

对比一下就可以知道,如果不是故意装糊涂,把《西游记》的诗当作吴承恩写的,尤其是在要表现作者诗才的这种场合的诗,当成吴承恩写的,是断断说不过去的。我们翻翻《红楼梦》里各种诗会,曹雪芹替书中人物代写的诗,是个什么水平,就可以知道。单就写诗来说,吴承恩的水平,并不差于曹雪芹。何以《西游记》里就这么low?所以只能说,吴承恩和《西游记》并没有什么关系。退一万步讲,就算有点关系,他也没有参加主要的创作!因为编故事还可以藏拙,写诗却是半点装不出的!一张嘴就能见你的底。

看看老祖宗的水平

荆棘岭故事,其实是一个传统的梗,这种梗叫谐隐故事。情节都是一样,一个人遇到一群妖怪,这些妖怪各自赋诗论文,在诗文里像猜谜一样透露出自己的身份。到最后,揭示谜底。贫道八过的双叉岭上特处士和寅将军,原型是《太平广记》里的牛精和虎精,就是这样的。这个最著名的故事,是《东阳夜怪录》。

《东阳夜怪录》说的一个叫成自虚的,在东阳驿碰上了几个人,安智高、卢倚马、朱中正、敬去文、奚锐金、苗介立等。各自吟诗作赋,天亮之后发现安智高是骆驼精(安=鞍)、卢倚马是驴精(盧+马=驢),朱中正是牛精(朱字的中间部分是个牛字),敬去文是狗精(敬-文=茍),奚锐金是鸡精(斗雞经常戴金属爪子)……且看看这些人作的诗,和四个树精简直不在一个档次:

骆驼精:第一首:拥褐藏名无定踪,流沙千里度衰容。传得南宗心地后,此身应便老双峰。第二首:为有阎浮珍重因,远离西国赴咸秦。自从无力休行道,且作头陀不系身。

鸡精:第一首:舞镜争鸾彩,临场定鹘拳。正思仙仗日,翘首仰楼前。第二首:养斗形如木,迎春质似泥。信如风雨在,何惮迹卑栖。

可谓经典的唐诗。关键是,还没有抄,都是作者为这些动物特配的!

捧杀经典其实是投机

贫道天天说《西游记》这里不好那里不好。其实今天很多研究西游的,好的地方见不到,不好的地方当成好。有的人,见不到理性的分析,对经典只能说好,不许说不好。

我们的旧体诗传统,建国后就一直处于中断状态,近些年才有所好转。所以,许多研究《西游记》的人,他自己既不会写诗,也没有最基本的眼光,判断不出《西游记》里诗的好坏。他们心里,有这样一个极保险的策略:反正《西游记》已经成为了全民性的经典,跟着说好总没错。反正吴承恩已经成为公认的作者,跟着吹捧总没错。有些人是真糊涂,有些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。于是这也好,那也好,研究西游记的高超的诗词成就,研究吴承恩的卓越的小说思想。这其实不是研究学问,而是投机学问。老实不客气地说,这种品读名著的,和各路爱国小将都是一类人物。对于真正阅读我国的文学、理性地弘扬我们的传统,没有任何好处。

最后说一个小话题,有人说,就算不会写诗,肚子里知道这么多典故,也很厉害啊。为什么你李老道就一直说他不行?你写一个看看?其实这是不了解:不会写诗的古人,是怎么写诗的。古人有一种大杀器,它能让不会写诗的写出诗来,它的名字叫类书!

类书,顾名思义,就是按类编成的书,比如,可以按天、地、人、事、物来编。写首松树的诗吧,那就到“物”里的“植物”一类去找,“松”这个条目下,古往今来各种关于松树的典故、诗词、文章,都有。抄一抄,编一编,一首诗就出来了!今天人是内事不决问百度,外事不决问谷歌。古人是内事不决问黄历,外事不决问类书!一部类书在手,立马显得有学问多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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