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,大隐书局主办了一场名为“今天,我们如何谈论爱情”的座谈会(大夏读书会论道系列),邀请孙甘露、小白、路内、毛尖、黄昱宁、袁筱一、雷启立、王焰、董丽敏、罗岗、倪文尖、朱康、罗萌等作家、学者谈论当代的爱情、爱情文学和爱情教育。
爱情的危机
爱情无疑在今天遭遇了危机。
“前不久我接受了杜蕾斯组织的一个问答。提问者里有个姑娘,单身,喜欢上了一个有妇之夫,但她只想和对方啪啪,她问能不能啪?我想了想,说,啪吧。”作家路内在讲述了这段经历后感叹,我们确实进入了另一个时代。
路内曾试图说服自己,人类的情爱观念是永恒的。但他渐渐发现,现实并非如此。比如技术的进化——过去年轻人谈恋爱写信、打长途,现在则视频、发微信——就会产生对个体截然不同的设想。于是,一时代会有一时代的爱情观。
华东师范大学雷启立教授把当下的状况和上世纪八十年代比较,戏言道:“现在的年轻人不打牌,不跳舞,只约炮。”上海大学董丽敏教授说,她九十年代刚开始开设女性主义文学课时,有不少男生前来选修,目的是为了谈恋爱,他们向往爱情。但如今,选课的男生越来越少,相形之下,高校里形形色色以“性”为主题的课程变得非常时髦:精神下降到了身体。
爱情究竟在今天受到了怎样的威胁?
法国哲学家阿兰·巴丢在他的《爱的多重奏》中指出,爱情在今天面临两种威胁。首先,自从有了社交网络和即时聊天工具后,爱情不再有偶然性,所有在过去需要通过探索获得的爱情,今天变得不再可能。通过网上漫游,我们可以预先精确筛选伴侣:根据长相、年龄、兴趣爱好、星座……爱情成了安全第一。其次,当代人把爱情理解为身体的享乐,理解为放任自由:人们希望在避免激情的同时,合理安排充满愉悦和享受的性关系。
爱情是什么?爱情什么都不是,爱情什么都是
那究竟爱情是什么呢?
翻译家袁筱一说:“爱情什么都不是。”
作家孙甘露说:“爱情在不断地否定中被肯定。”
华东师范大学罗岗教授说:“爱情是溢出。”
其实,他们都在说:爱情是不可定义的。爱情什么都不是,它需要通过具体的行为,来宣布自己是爱情,爱情的事实总是先于爱情的概念。我们无法直接对爱情做出判断,永远只能做排除法,凭借爱情的对立面来界定爱情的范围。爱情会溢出规范,溢出语言,它是一种剩余,一种隐秘的经验,无法被符号捕捉。
但作家毛尖却说:“爱情是黑洞,是梦想中喂不饱的怪兽。盖茨比那里有爱情,《海上花列传》的恩客那里有爱情,女朋友买给你的十块钱东西里,也有爱情。爱情能把所有的一切纳入其中,它能重建乌托邦,重建整全的社会,重建辽阔的世界地图。对爱情来说,负能量也是能量。”
在毛尖的眼里,爱情无处不在,爱情什么都是。换言之,真实的爱情总发生在具体的社会关系中,它是生活的一部分,而不存在单独的爱情领域。于是,与人有关的一切也可以是与爱情有关的一切,两个人的爱情可以是一个更大的共同体的原型,是后者的预言。就像巴丢所说,爱情是最小的共产主义。
孙甘露同意毛尖的说法:“爱情话语有不同的层面。一个人不会因为他有钱就没有感情,就像摧毁性的力量也能再造新人——爱情能把资产阶级的小姐送到延安。”
说爱情什么都不是,是把爱情作为摆脱一切束缚的特殊精神状态;说爱情什么都是,是否认自律的爱情,承认社会关系中的爱情。爱情是二律背反。
“爱情要包括所有的有,也要包括所有的无。”路内总结道。
爱情=文学!
翻译家黄昱宁说:“性和婚姻都有相对明确的定义,爱情则是无中生有:爱情是被文学定义的。”
爱情和文学,确实有某种等价关系。作为言语行为,它们都是通过宣告成立的:在宣布我爱你的那一刻,诞生了爱情;在写下一部作品的第一行字的时候,诞生了文学。
不但如此,爱情和文学都产生于同一个现代的历史结构之中。现代人有了独立的情感领域,因而需要爱情,也需要描写爱情的文学。
那爱情小说能指导我们生活中的恋爱吗?
作家小白和孙甘露有不同的看法。
小白说:“19世纪最喜欢写爱情的是司汤达和福楼拜。在司汤达笔下,不读爱情小说的人爱得很厉害,而在福楼拜那里,读爱情小说反倒读出问题了。那读爱情小说有没有好处呢?要看你处在什么状态。刚开始恋爱的时候,可以读司汤达;失恋了,就去读福楼拜,作为解毒剂。”
小白显然对爱情小说的教育功能表示怀疑。但孙甘露说:“爱情是习得的。文学作品描述了某个时代的感情生活,它能教我们表述爱情的方式。尽管,随着时代和处境的变化,感情也会变化。”
其实这里并不矛盾。所谓通过小说习得爱情,习得的是爱情的观念——人有爱的权利——和爱情的形式——该怎么表达爱;但是,我们却无法习得对自己所处状况的理智认识。爱情小说中的爱情经过了理性设计,具有连续性和因果性,是对爱情的反思,但真实的爱情则发生在状况之中,具有偶然性和不确定性。显然,小说里的爱情和读者的生活本身处在截然不同的社会语境之中。在这个意义上,爱情小说不能直接指导我们恋爱,而只能确证我们的情感领域。
但爱情小说确实提供了令人难忘的爱情范本——或者说,套路。
比如毛尖说,在琼瑶的小说里,存在大量没有负担的“我爱你”,而在不那么通俗的文艺小说里,一旦女主角突然怀疑这是不是真爱,或者想说“我爱你”的时候,情节总会急转直下。
比如孙甘露提到了《太阳照常升起》的结尾那句,“这么想想不也很好么”,还有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里,安娜的迷狂。
爱情,是非现实的:“这么想想”在现实之前,迷狂在现实之后。
通识教育:贵族的还是平民的?
既然爱情在今天处于危机之中——它是空洞的,不承担任何社会内容,那么,谈论爱情的方式也要发生变化。
有没有可能通过大学课程,来重建爱情观呢?
事实上,之所以会有“今天,我们如何谈论爱情”的座谈会,正是因为华东师范大学的朱康、毛尖、罗萌老师要开设一门“二十世纪中国爱情文学”的通识课。
这门课选取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经典爱情作品(social canon),希图把文学中的爱情形态还原为时代的社会内容,在时代与时代的差异中,洞悉爱情的流变,从而构建中国人在二十世纪的爱情谱系:五四时期,爱情塑造了现代中国的主体;革命年代,爱情确证了革命英雄;社会主义建设时期,爱情成了劳动生活的一部分;80年代,爱情重新唤醒了人的自我意识;90年代,爱情话语变得过剩,疲软。
爱情是复数的,它在不同的时代被反复定义。
因此,历史上的爱情形态可以与当下人们正在经验的爱情形成对照,可以激活人们关于爱情的浪漫记忆:爱情本该是诗意的,偶然的,有风险的。因此,阅读曾经的爱情文学,便有可能使大学生获得挣脱当代平庸现实的精神瞬间,打破“精致的利己主义者”的自我设限,在内心埋下共同体的种子。这,是一门爱情课的自我期待。
这里还涉及到对通识教育(liberal education)的理解。
国内一谈到通识教育,总会引用列奥·施特劳斯的《什么是自由教育》。施特劳斯认为,社会民主化损害了高贵的心灵,而通识教育就是要让学生倾听最伟大声音的独白,使民主国家的民众形成贵族式的心灵。呜呼,如今贵族式的通识教育在国内大行其道。
但二十世纪的文学作品显然不是伟大声音的独白。它们毋宁是对话式的作品,是对读者的呼唤。于是,把“二十世纪中国爱情文学”作为通识课的主题,便把通识教育从伟人拉回到了普通人,使之切近生活的经验,介入当代人的观念建设。这是一种现实主义、唯物主义的通识教育。
华东师范大学雷启立教授说:“我们的通识课要区别于甘阳。我们开放给一两百人选修,我们不搞精英教育。”